南阿尔卑斯山的仲夏,美丽而明亮。两个星期以来,我每天都为夏天即将结束而忐忑不安。我将这种不安视为所有美感的附属品。那样的不安,带着某种神秘感,就像某种味道强烈而特别的佐料。一旦有任何雷雨征兆,我更是格外担心。因为自八月中旬开始,即使是小雷雨都可能一发不可收拾:它可能持续几天不停,即使雨后天气放晴,但夏天也早已随之消逝。在阿尔卑斯山南麓,夏日在雷雨中挣扎,然后轰轰烈烈地匆匆死亡,迅速消失,这过程几乎已成定律。当雷雨在天空肆虐几天之后,当无数的闪电、轰隆不止的雷声交响曲,以及温暖狂暴的大雨终告平息或消失之后,某个早晨或午后,曾呼风唤雨的云层散去,温柔澄净的天空中净是秋天幸福的颜色。而周遭风景褪去了些许色彩,阴影逐渐浓烈、深沉、扩大。那就像一个年届五十的人,昨日看起来仍健朗,一场突然的病痛,便让他挫败的脸上布满小细纹——仿佛沧桑岁月给他的脸上刻下浅浅的沟痕。
去年夏天的雷雨十分可怕。当时,夏日狂野地抗拒死亡,那临死前的狂怒、那壮烈的愤恨、那挣扎不屈,令人胆战心惊。然而,一切终是徒劳,几番狂啸后,夏日终究无助地消逝了。
近日散步时,我在阴凉的石窖酒馆享受有面包、乳酪和葡萄酒的乡村式晚餐。那几天,从散步到返家的途中,最特别的是那沉潜的夏末之美,它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里。当时,温暖的空气均匀分布,冷空气缓缓冷却,夜露静静凝结。夏日虽略作挣扎,但仍然静悄悄地消逝。那样的夜晚,显得特别不平凡。白日留下的暖空气整夜顽强地聚集着,隐匿在每一座森林、每一丛灌木及每一条山谷道路中,抵抗着风的吹袭。此时,山丘西侧的森林是暖空气的重要藏匿处,其周围暴露于冷气中。因此,漫步于洼地、河谷或森林中时,由于树木的种类或疏密不同,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空气的变化。同样地,在这暗无星月的森林中,我借着些微的空气流动变化来感知周围的景物。
一走入森林,膨胀的暖流迎面扑来,仿佛热气从暖炉中流泻而出。随着森林的浓密稀疏,温热的空气或膨胀,或减弱。湿湿的凉意令人感觉河道的存在,它们虽早已干涸,但泥土中仍残存着湿气。在这样的夏末夜晚,在奇特的空气变化中漫步,感官所经历的体验,同样也强烈地影响着人的生命力与情绪。
昨夜从石窖酒馆漫步回家的途中,在山坡路与圣安波迪欧的坟墓交会处,一阵湿凉的冷风从草地和湖面吹拂而来。森林中令人惬意的暖空气逗留着,匍匐在金合欢、栗树和桤木之下。森林抗拒秋天,夏天抗拒死亡,这都是对命运的顽强抵抗!同样,当生命之夏流逝时,人们也抗拒着衰竭与死亡,抗拒着自宇宙间逼近的生命冷流,抗拒着生命冷流侵入自己的血液。于是,人们从充满恐惧的微笑中抓住逝水年华,从注视自己的死亡中获取畏惧与慰藉,同时战战兢兢地学会面对死亡的艺术。这正是年轻与年老的不同。有些人早在四十岁或五十岁就超越了这道界线,有些人则直到五十岁或者六十岁才察觉,但无所谓。此时,我们将生之艺术转向其他领域,过去忙于培养成熟干练的人格,如今则努力摆脱、瓦解它。我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突然感觉自己老了,年轻时的想法、兴趣及情感,似乎遥不可及。如同夏日的稍纵即逝,这些过渡时期的小玩笑令人感动、令人惊惧、令人发笑、令人颤抖。
森林不再翠绿如昨。葡萄叶开始变黄,叶下垂吊着紫色的果实;傍晚的山峦闪烁着紫色的光芒,天空带着翠绿色,渐渐步入秋天。之后呢?不能再前往石窖酒馆,不能去阿格诺湖午泳,也不能在栗树下小坐或作画了。能回到自己喜欢且有意义的工作岗位的人,能陪伴爱人的人,能回到故乡的人,是幸福的。梦碎的人,天气一变冷就躲到床上的人,因为逃避而踏上放逐之路,成为异鄉客。旁观那些拥有故乡与朋友、倚赖自己职业的人,看他们如何努力辛苦,看战争与横祸如何在不知不觉中慢慢降临,破坏他们所有的信仰与努力。正是这种无所事事、无所信仰甚或失望的人,才看得见真相——老人以对真理的偏爱取代年轻人的乐观,因而,只有他们看得见生命真相。生命的焰火一波接一波,就和堤契诺夏日森林里顽强的热空气一样。生命之戏永远激昂,内容虽贫乏,但对抗死亡的奋斗永不停息。
在冬天来临之前,还有一些美好的事物等着我们。紫色的葡萄将又柔又甜,小伙子们边唱山歌边摘葡萄,头系彩巾的年轻女孩站在金黄色的葡萄叶中,宛如美丽的野花。
许多美好事物等待着我们——今日看似苦涩的事,他日将结出甜美的果实。